谷水考《老子故里话老子》序（陈桥驿）

张广超先生所著《老子故里话老子》一文，这当然是学术界的一件盛事。老子其人是一位海内外共尊的伟大人物，《道德经》其书则是一本内涵渊博、哲理深邃的名著。长期以来，海内外研究老子和钻读《道德经》的学者不计其数，但是由于老子哲学的精深悠广，需研究和讨论的方面甚多，许多问题至今(包括以后)都还有待继续研究。所以涡阳举行的这种学术讨论，承前启后，其意义不言而喻。

对于老子和《道德经》，我所幸有过一点渊源。在中学时代，读书的兴趣较广，偶然获得一本《道德经》，随即深其读背，当然是一知半解。其实我从小学起，由于家庭的关系，读背的书不少，不独《道德经》而已。

《水经注》也是我从小就开始诵读的古籍之一，而且由于其中的故事多，兴趣特别浓厚。在《淮水》篇中，也记及了老子，但我从未深究，因为篇中所记的只是一座老子庙。郦注所记的对于一个少年儿童值得神往的故事很多，老子庙显然不是我值得留意的事物。到了中学时代，我仍然读此书不辍，在《阴沟水》篇中又一次读到了老子庙，比《淮水》篇详细，而且还记及诸如“九井”、“李母冢”等掌故，特别是在一处碑文之上有“老子生于曲、涡间”的话，因为我自幼诵读四书五经，对孔孟故里早已熟悉。《阴沟水》篇让我知道历史上的另一位伟人故里在淮河流域，但当时并不知道涡阳。

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，由于修治淮河的工程开始，为了教学的需要，我才着手以现代地理学的角度对《水经注》有关淮河的各卷进行研究，从卷21《汝水》起, 包括卷 22、23、24、25共五卷，这五卷，在古代都是淮河水系的河流，最后是卷30《淮水》，是淮河的干流，结果编成《淮河流域》一书，于1953 年在上海出版。不过因为此书主要为了当时治淮工程而写，其内容偏重淮河干流和流域的自然环境，涉及人文地理很少，当然没有写到“老子生于曲、涡间”的事。

此后，我的《水经注》研究，偏重于我国最大的两条河流，即黄河与长江的问题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，我已经对黄河的若干河段按《水经注》的记载作过几次踏勘。由于“十年灾难”而中断。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，继续这两条大河的研究工作，几次到国外讲《水经注》，也都以这两条大河为主。对淮河这条实际上也至关重要的大河，显然是疏忽了。

卷23《阴沟水》经“东南至沛，为涡水”注下，有一段涉及老子故里的的记载，而内容主要是涡水与其支流谷水的关系，注文有一段说：

“谷水自此东入涡水，涡水又北迳老子庙东。庙前有二碑，在南门外。汉桓帝遣中官管霸祠老子，命陈相边韶撰文。碑北有双石阙，甚整顿。石阙南侧，魏文帝黄初三年经谯所勒。阙北东侧有孔子庙，庙前一碑，西面是陈相鲁国孔畴建和三年立。北侧老君庙，庙东院中有九井焉。又北，涡水之侧又有李母庙。庙在老子庙北，庙前有李母冢。冢东有碑，是永兴元年谯令长沙王阜所立。碑云：老子生于曲、涡间。涡水又曲，东迳相县故城南，其城卑小实中。边韶《老子碑》文云：老子、楚相县人也。相县虚荒，今属苦，故城犹存，在赖乡之东。涡水处其阳。疑即此城也。自是无郭以应之。”

上面这一段注文，文字是很清楚的。需要解释只有“老子生于曲、涡间”一语的“曲”字。对此，前辈郦学家早有留意，清赵一清《水经注注释》在此处引《晋书地道记》：“曲仁里，老子里也。”杨守敬、熊会贞《水经注疏》在此处据《太平御览》引崔玄山《赖乡记》：“李母祠门左有碑，文曰《老子圣母李夫人碑》。老子者，道君也，乘白鹿下，托于李母胞中，产于赖乡曲仁里。”由此可知， “曲”是曲仁里的前称，在涡水之滨，是老子的出生地。

从这段注文中，说明要找到老子的出生地，最可靠的方法是找到“曲仁里”。但“曲仁里”是个先秦的小聚落，显然是今天无法找到的。从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来说，既然《水经注》明叙“曲、涡间”的话，涡(今作涡水)是淮水的重要支流之一，则唯一的方法是在涡河沿岸进行探索。涡水在淮水诸支流中是条大河，它发源于河南开封西北，经尉氏、扶沟、太康诸县，到安徽省境内，经亳县、涡阳、蒙城诸县而从怀远入淮。全河长达380余公里，流域面积16000平方公里。沿河支流甚多，在广大的流域和分歧的支流中，要寻索老子故里，《水经注》仍然是重要的文献依据。注文特别引人注意的是《阴沟水》篇中的几句：“涡水又东北屈至赖乡西，谷水注之。”这里的谷水显然是探寻老子故里的重要线索。

问题是谷水与涡水不同，它是涡水的支流，是淮水的二级支流，支流大都短小，不仅名称古今多变，水道也古今多变，郦注至今一千四百多年，现在沿涡已没有谷水河名。在这样的情况下，作为一位地理工作者，唯一的途径是在通过文献阅读的基础上进行田野实勘。

我在地里等方面的田野考察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，当时在大学地理系任教，教学计划中规定高年级学生有野外实习的课程，这项工作是由我主持的，所以每年都要带领一批高年级学生和若干教师进行野外学习，不过带领大学生进行野外实习是一种教学手段，也可以说是一种模拟实习。因为对实习地区事前都要经过预习，各科让学生观察研究的地理事物都是比较典型的。从这方面说，我的田野工作能力是薄弱的。

不过在另一方面，由于长期研读《水经注》的因缘，我对河川湖陂的考察很感兴趣。而且也稍有心得。前面已经提及我对黄河与长江的考察研究，自从八十年代以后，曾结合《水经注》发表过好几篇论文。不仅在国内，到国外访问讲学时，也常常找机会对当地河川湖陂进行考察。足迹直到著名的巴西亚马孙河。为此，对于郦注记载的谷水与涡河的关系，我确实很感兴趣。

由于上述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曾经撰写过《淮河流域》一书，我对淮河的历史变迁和现代干支流情况，基本上还是心中有数的。而这年赴皖以前，我利用地理系的条件，详细地阅读了1：50000 地形图，包括若干航片和资源卫星照片。我的准备工作，集中于一个目的，就是通过现场田野踏勘，从今涡和支流，特别是从鹿邑到蒙城一段的支流，探索《水经注》记载的谷水。

在离开杭州去皖以前，我思想上做好面临困难的准备，因为为了地理系学生的野外实习，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之初就从事田野工作，前面已经交代，几十年中，每一次野外实习都是顺利的。但每一次实习都经过事前的预习，预习是我带了若干教师进行的。现在回忆起来，可以说每一次实习，在田野工作中都遇到不同程度的困难，需要我和参与预习的教师们反复研究讨论，最后才能解决。有时甚至要推翻我们事前室内准备阶段中的假设，为学生重新设置一种田野教材。

对于淮河及其支流，由于我早年就诵读《水经注》，并且在四十多年前就撰写出版了《淮河流域》，这些都可以算作我对这个课题的部分预习工作。临行之前详细阅读地形图、航片、卫片等工作，是我此行的针对性预习。但是凭我数十年田野工作的经验教训。深知是室内阅读和田野实勘的区别：从小教室到大自然，从静态钻研到动态判断。期间的差异，实在是极大的。所以在到达现场以前，虽然我尽量做好了是室内阅读和田野印证的准备，但是我也一再告诫自己，努力摈弃一切假想和成见，到了现场再说，让事实来证明，在涡河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支流中，究竟哪一条是郦道元笔下的谷水。

在涡阳县领导和各界人士的支持下，在沿淮好些市、县、乡镇父老朋友的协助下，我的这一次田野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。在为期约一周的现场踏勘中，我终于找到了《水经注》记载的谷水，就是发源于河南商丘、在亳县入皖、在涡阳入涡的武家河。此河长达130公里左右，在淮河的二级支流中，也算得上是一条大河，难怪《阴沟水注》中多次提到此水。

回忆当年入皖，虽然年逾古稀，但干的还是田野工作，目的在查勘《水经注》谷水就是当今河水，因为历史地理学和《水经注》研究是我从事的专业。至于老子和《道德经》，这是一门硕大无比的学问，我仅仅懂得一点皮毛，对此实无发言权。不过正是由于郦注谷水的定位，让老子故里而得到了实证，当然也是我引为不胜荣幸的。

当年踏勘淮河以后，我曾撰有《水经注记载的淮河》一文，着重说明郦注谷水与武家河的关系，发表于《学术界》2000年第一期，今年，我的郦学论文集《水经注研究四集》在杭州出版社出版，此文也收入这本论文集之中，作为当年我沿涡田野工作的纪念。祝贺老子故里欣欣向荣，蒸蒸日上！

陈桥驿

2003年12月28日